我们村子,喊爸爸叫“大”,妈妈叫“姨”,祖父为“老”,祖母为“婺”,姑妈则称为“娘”。
小时候的寒暑假,祖母会带我去大姑妈家住些日子。大姑妈家不远,走十几里路就到了,可大姑妈村子里的人很奇怪,把祖父称为“老朝”,祖母称做“老妪”,爸爸称为“伯”,初来乍到的人是听不懂的,真正的“五里不同俗,十里不同音”。姑妈可以轻松切换娘家和婆家两种语言,我从小耳濡目染,姑妈村里的话,听得懂一点点,会讲一点点,时至今日,说得仍然拗口,说不出他们那种地道的韵味。
皖南徽州方言的复杂和丰富多彩,在全国也是罕见的。我稍大一些,去县城读书,四邻八乡的同学操着各自怪异腔调,真是大开眼界,会让人由衷地感叹世界的奇妙。仅仅是“吃饭”一词,东南西北乡就有许多种不同的叫法。有的话大致听得懂,有的话则云里雾里,听起来一片茫然,同学之间只能用普通话交流,不同的腔调,就在各自小团体里说。宿舍里最有趣的事,莫过于互相学习方言,那种夹杂着嘲讽的开怀大笑,至今萦绕在记忆里。徽州方言轻柔舒缓,以吴越方言为基础,有古汉语活化石之称,保留着古汉语的许多语法规则和发音。嘉靖四十五年《徽州府志》称“六邑之语不能相同”,近代语言学家罗常培在《徽州方言的几个问题》一文中也说:“在我研究过的几种方言里,徽州话算是够复杂的了。”
徽州与杭州文化地理风俗相近,语言共属吴语系,但彼此之间的差异大到无法交流。27岁那年夏天,我和发小老五在杭州找工作,待了一个星期都没找到,心里有些慌。两人坐在天桥下,望着“木佬佬”的人群,tp钱包下载你一言我一语商量下一步的打算。其实根本没有打算,只能互相安慰彼此的迷茫。“剋家(回家)算了。”老五很灰心。“既来之则安之,再丛丛(找找)看。”我说。这时候,一个路过的男人听见我们聊天,停下脚步,回过头冲我们说:“老乡,翁俩丛不到事做?(老乡,你们俩找不到事做?)”我和老五听见熟悉的乡音,激动得跳起来。原来这位男子也是黄山市祁门县人,口音虽然与我们有些区别,但大致听得懂,他说的是西乡话。男子在杭州待了好几年,问我和老五,愿不愿意去他的工厂上班。我和老五连连点头答谢。“翁(你)不怕上当受骗?”老乡操着亲切的土话,像是开玩笑又像是警告。“不怕,丁(我们)都是家里人。”那一刻,我们感受到乡音有一种暖暖的,甜甜的味道,我们完全信任这个陌生男子。就这样,乡音为媒,我和老五在杭州安顿了下来。
在杭州生活工作了一段时间,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从黄山来的人,只要他一开口,就暴露出徽州“身份”。可能听不懂他们的话,不了解他们要表达的具体意思,但是那种相同的音韵,一方水土滋养出来的音调,具有天然的吸引力,无形中让彼此产生认同感和归属感。
今年回乡,听老五聊起他的母亲。老五的母亲患阿尔兹海默症多年,越来越严重,有时连老五都不认识,一脸茫然地问你是谁。老五带她去医院,跟医生说,他妈妈整天胡言乱语,也不知道说什么。医生是个年轻人,厦门医学院毕业后,在那边生活工作过一段时间。他附耳静听,对老五说,你母亲说想她的“阿母(妈妈)”了。老五的母亲是厦门人,嫁来我们村后,五十多年没回去过。如今,老五母亲在厦门早已没有了亲人,可她仍整日念叨着“阿母”和遥远的闽南话,听了让人鼻子一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