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钵沐露浴霜的麦酱,鲜香在我的记忆深处。
三伏一到,母亲便开始张罗做麦酱,取十来斤新收的小麦,用竹篮提到门前的小河里淘洗干净,然后放入大铁锅中加水煮沸。高温酥软了小麦的筋骨,涣散了小麦的意志,原先皮肤细腻的麦粒,一个个身体发胖,失去了之前的苗条。
母亲将装满肥胖麦粒的竹篮挂在檐下,一滴滴水冒着热气,从竹篮的缝隙间溜下。起初,落地时还发出连绵的“啪啪”声,渐渐地,那滴水声便断断续续。
自打把熟麦挂到檐下,母亲便去后院的菜地里忙活,对于篮子还在不在滴水压根儿不管。晚上,我提醒母亲把篮子收回,母亲说,就放那儿吧,麦子肚子里还有热气,让它们趁夜里慢慢放出去。
第二天,母亲起了个大早,在堂屋的一角支起个大簸,然后将屋檐下的竹篮拎下来,将已透心凉的熟麦摊平在大簸上,然后拿起一把镰刀,挎上竹篮,去离家不远的坡地上,割回了一大篮的葵花叶,并将葵花叶一片连一片倒扣在熟麦上,盖好之后,母亲坐到灶下,燃起了清晨的炊烟。
窗外的知了在耳边叫个不停,一阵阵暑气从窗口钻进屋内,干燥的鸟鸣挟着热浪在村子里横冲直撞,躺在大簸上的熟麦们倒很悠闲,闻着乡村的烟火味,伴着葵花叶的清香,躲在阴凉的屋角。白天,鸡鸣犬吠亲切地打葵花叶上轻手轻脚地掠过,米饭的喷香,在大簸前绕了几圈后,便尾随着穿堂风疾步飘走。
正当熟麦们开始惦记自己是否被遗忘时,第三天一早,母亲起床后便直奔大簸前,轻轻掀开葵花叶的一角,当她的目光与几块新长出的毛茸茸的绿菌相遇时,她的眼角笑开了花。母亲用双手麻利地揭去一片片葵花叶,就像是在收拢一把把撑开的遮阳伞。只见熟麦上面浮着一层绿绿的绒毛,像是给熟麦的脸上蒙上了一块薄如蝉翼的草绿色青纱,tp钱包下载让人不忍用手去触碰。
短短的两天两夜,在葵花叶下竟发生了如此惊心动魄的演变,是什么样的神奇魔力唤醒了一粒粒熟麦,然后在一粒粒微小的道场上翻出如此绿意葱茏的春天?
我好奇地拿起一片葵花叶,迎着光亮看过去,那是一片表面粗糙、青筋暴出、历经沧桑的叶子,除此之外,它的骨骼还是那么硬朗,它的脸色还是那么灰绿,只是它的皮肤因为两天两夜的失水而略显干燥。我顿时明白,在这两天两夜里,葵花叶把站在风雨中所淋过的雨、所听到的雷声、所经历的风、所目睹的闪电都毫无保留地传给了煮熟后老实下来的麦粒,还有,每一个麦粒都被窗外的鸟鸣、室内的烟火一一抚摸过。
母亲将大簸里长出绿菌的熟麦移到庭院,炙热的阳光高兴坏了,从早到晚都不肯挪步。晚上,母亲将大簸移回屋内,早上又移至阳光下。一连两天,太阳取走了熟麦身体里的全部水分,母亲把上了菌的熟麦搬回家,让它们把身上所有的热气全部散去。
那只敞开的釉钵早些年就有了,虽然钵体上的釉色已经暗淡,钵口处还脱了几片釉,但在母亲的眼中,这上了年头的釉钵比崭新的釉钵更熟悉熟麦的脾性。
早晨是拌酱的最佳时间,将晒干的上菌熟麦放进钵内,加上凉透的白开水,再放适量的碎盐,搅拌后,将釉钵端放到院中那只倒立着的石磙顶上,再用透明塑料皮蒙好钵口,就可以放手让炎热的太阳来照看了。
伏天已过,清早,钵口的塑料皮上结满了细密秋露,母亲看了甚感宽慰。我提醒母亲要不要端回酱钵,母亲说等等,直到白霜在钵口结上了碎花,母亲才动手解开已晒得泛黄的塑料皮,一股扑鼻的香味直钻人的肺腑,柔柔地抚慰着人的肠胃。我想,那钵酱定是汲日月之光,吮朝露、饮秋霜,方才酿出这人间罕有的鲜香。
母亲取来已切碎的红椒、蒜瓣放入其中,并用竹筷搅拌,然后又封上钵口。
又过了一周,母亲打开钵口,用筷子蘸一点黄灿灿的麦酱让我品尝,那份香味一下子醉倒了舌头。
酱菜瓜、酱刀豆、酱辣椒、酱茄子……母亲变戏法似的,让我们的碗头天天飘着酱菜的喷香。
麦酱,多像我那地里劳作的母亲,用双手默默地酿造出生活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