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已不再年轻,但我对生活的热情丝毫未减,好热闹的本性也没有多少改变。退休以后,我接受了一所特殊学校的聘请,担任着一份教职。这里远离闹市,环境清幽,空气清新,令人陶醉。但万事最忌执念,我知道,这种离群索居的生活是必须有所冲淡的。于是,我会不时走近更多的人群,去体察红尘内外纷繁的人生。人总是在矛盾中生存的,仿佛只有矛盾状态下的生命才是真实的生命。为此,也时而去城市的商场,在喧闹的人群中看琳琅满目,观声色犬马,或是走进附近的乡村,参与到老农们的生活。我就是在这样的相互切换的电视频道中调节着自己的生活,自在也算自在。
附近的老田吴是我常去的地方。村子由三个行政村组成,人口在千人之上。村子的历史可追溯到一千多年前的大唐时代。就像附近其他的村庄一样,古老传说中的主角永远都不离一位从高句丽几度涉水来华的金乔觉先生。很多年后,金先生成了非凡的圣者,老田吴村也不再是从前的老田吴村。我喜欢在傍晚踏着树冠下散碎的夕阳独自走进老田吴村,挤坐在村口的六角亭里,听老人们说一些家长里短,听他们说一些关于村子的从前和现在。直到现在,我们并不知道彼此的姓名,但并不妨碍我们之间毫无防备的交谈。熟悉了,偶尔不见我时间久了,等我再去时,他们会问:这一阵怎么不见你来?我便说“放暑假了,我回家去了”,或者说这一阵因为家中某事,来不了。彼此一笑,就此坐到他们移出来的位置上,屁股下热热的,是他们留下的体温,也是他们生命的气息。我不是一个善于搭讪的人,照旧是听他们说东道西,我只是静静地观察着他们说话的腔调,饶有兴趣地谛听着他们的插科打诨,想象着他们年轻时的性情和可能的生活,当然还有他们曾有过的浓烈的爱情与婚姻。
更多的时候,我会独自穿行在老田吴村纵横交错的巷弄里,泥灰脱落的院墙上存留着那个时代的豪言壮语被繁芜的青藤覆盖大半,有金黄的丝瓜花在青藤间灿然地开放着,有时是一只硕大的南瓜沉沉地垂吊着,不免要担心它们随时会受地球的引力猛然落地,摔得粉身碎骨。沿着穿村而过的溪流缓缓而过,走过一家家院子,大抵相同的格局,鸡和鸭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里,不去管它们。我曾在一间看上去有些老旧的屋子里与一个制作古琴的中年男子喝茶闲聊着彼此的过往,知道他曾经做过多年特警,而今却放下枪械,用他与歹徒生死格斗过的双手为我弹了一段无名曲子,我听不懂他弹的内容,但还是被他的音乐带入一种空灵的情境。
那一次,我与恒师走过一间很大的门面,门楣上挂着古旧的牌匾“朱家大屋”,厅堂里有几张茶桌,木质和样式都像是有年头的。知道是一家茶舍。我知道这茶舍的主人未必姓朱,我所看到的,也未必是这间老屋原本的样子。似这样按照现代人复古审美而打造出来的徽派老屋附近还有很多,这只是其中的一间。大门敞开着,茶桌前却空无一人。我们不揣冒昧,走了进去。正门的抱柱上刻着一副对联“杨柳溪桥初过雨,TokenPocket官网杏花楼阁半藏烟”,落款“徐世昌”。徐世昌曾为袁世凯幕僚,也曾在北洋政府任过要职,可见并非一个平常的人物,如今却落入这寻常之家,也是缘分。厅堂正壁上高悬一块看上去很旧的匾额,刻着“年高德劭”。这应该是从一个大户人家的阁楼上搜寻来的。一幅山水画轴两旁的对联:“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猜也能猜出是谁的句子。一张古筝静卧在那里,仿佛在等着一双纤细的手指去轻轻地拨弄它。这间穿越了各个朝代的人物,包括当下的我们,就成了一幅互不搭界的画境,除非历史学家能看出破绽。
直到很久,听到一阵楼梯响,一年轻女子走入这幅画中。她看上去不到三十,身材是曼妙的,略施粉黛而显得面容姣好。我们做了自我介绍,以化解贸然闯进这间老屋茶舍的尴尬。女子便微笑着,将我们引入一张茶桌,开始熟练地为我们沏茶。细长的茶杯搁在我们的面前,忽然想到这样的茶杯用来喝酒最妙。而当曙红色茶水映衬着茶杯的古磁老釉,我又感觉这样的茶杯用来饮茶正好。主人从瓷罐中夹出几块烧饼搁在小碟上,我们喝着茶水,吃着梅干菜馅的黄山烧饼,说话就畅快了许多。恒师是精于茶道的,他与女子谈论着茶的成色以及红茶的制作与保养。直到天色灰暗,门外的霓虹灯开始亮起,没有一个客人走进这间屋子,除了我们。职业的习惯,我问起女子的过往,她说附近青阳人,原先是做茶叶生意的,前年租下这间老屋做了茶舍。我看着空荡荡的屋子说,主人应该是不以这间屋子为生计的吧。她说,我隔壁开着饭店呢,今天是周五,老田吴唱大戏的日子,她说你别看这一刻我这屋里冷冷清清,到七八点钟你再看吧,曲终了,戏散了,来喝晚茶的,吃夜宵的,三四个人联手都忙不过来。
说到我所执教的院校,她说她认识费业朝老师,我们称之为费公。她说费公带客人来她这里吃过好几回饭。我便说,过几天就请费公带我们到朱家大屋吃饭。费公带我们吃遍这一带了,往往一条不起眼的山路,七拐八拐,面前就有了一家雅致的民宿,饭菜都是做得极好的。
时间不早了,那边的大戏也该散了,我们交换了微信,便走进夜色中的老田吴村。
远处的祠堂里,雪亮的灯光照耀着迷离的戏台,一曲戏正处在换场阶段,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应该是最后一场了。大凡中国的戏曲,其结尾都是欢快的,君子落难,小姐讨饭,最后不外是大团圆的终场。正如天幕下的这人间大戏场,悲与喜,自满与失意,都是人生的戏份中必有的剧情,而胜者往往都是在这场人生大戏中的孤勇奋进者。
祠堂里的锣鼓骤然而起,急急风的节奏显然是一场完美结局的前奏。